2011年，王柏勤拿着一张机票和护照，只身来到北京。他在那里的目的只有一个——成为一名职业选手。

　　为了达成这个目标，他将许多东西都抛在了身后：学业、家人、维多利亚港傍晚的海风。尽管出身于“读书人的家庭”，王柏勤本人对于学习并不热衷。

　　“第一次玩英雄联盟，是因为我没钱充值真三国无双的VIP房间了。”Tabe说到。相比真名，他的游戏ID更为我们所知：“当时周围的人也没有网上充值的方式，所以网吧老板就建议我：‘试试这个游戏吧’。”

　　上手英雄联盟之后，一切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。在国服尚未开放的情况下，Tabe在美服一飞冲天，最高冲上过排位天梯的第四名。在沉迷冲分的过程中，他也结识了同为香港人的“White”卢本伟，两人在排位赛中展开了友善的竞争关系。很快，IG的前身CCM战队联系到了两人，邀请他们前往北京，成为名正言顺的职业选手。“White”和“Tabe”这两个ID，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都形影不离，有如“捆绑销售”。

　　20岁的Tabe，带着一丝自负、一分迷茫，站在了首都北京的土地上——眼前是匆匆的人潮，耳中满是半熟半生的普通话。他预见不到在未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，也一定想不到“Tabe”这个ID，会在五年后成为人尽皆知的“公众之敌”。那时，他的脑中只有对“职业选手”四字的憧憬。

　　孤独的怪圈

　　2016年7月8日，是Tabe最后一次出现在LPL的赛场上。

　　在那场Bo3中，IG进行了令人咋舌的人员变动：Rookie替换表现不佳的Rain担任AD位，许久没有出任过中单的姿态重司旧职。面对升班马IMay，IG首局的变阵起到了奇效，仅用30分钟便终结了比赛。然而，两队真实实力的差距仍然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展现了出来，IG最终1-2不敌对手。被观众调侃为“只会布隆”的Tabe，又连续拿出了三场弗雷尔卓德之心。

　　自那以后，Tabe再也没有进入过IG的首发阵容。比消失匿迹更可怕的，是没有人想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
　　“我现在还在IG，”Tabe在电话中解决了我的疑问，“中秋放假，大家都回家过节了。我现在一个人在IG打排位。”

　　“其实我也知道，自己再上场的机会不多了，”他接着说到，语气非常平淡，“但既然大家都放假了，那我就想多努力一点吧。之前IG队里缺一个指挥，所以我上场也算是‘没有办法的办法’。现在Jackeylove已经可以打比赛了，他和宝蓝的配合也比较好。我和他(宝蓝)实力上是有差距的。”

　　离开职业赛场两年，Tabe的回归充满疑问和遗憾。做为一位主播，他的人气不足以让自己安枕无忧;而围绕在他身边的争议，又不允许他默默地复出，安静地重拾职业选手的身份——哪怕只是在LPL中游的队伍做一位碌碌平庸的辅助。他陷入了电竞世界罕见的怪圈：当Tabe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时，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在了显微镜下，成为了全世界的众矢之的;在他突然消失时，便再也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，仿若人间蒸发。

　　“现在的辅助和从前不一样了。职业这件事……不是你以前玩得好，就能够一直持续下来的。以前那个时候，我们要做的就是排好眼，选择好开团时机。但是现在又多了各种主动装备、对兵线的理解和对操作的要求，辅助需要做的事更多了。其实说白了……打职业和做主播完全是两码事吧。”

　　每个人都有享受孤独的权利，但对Tabe来说，孤独是他仅剩的选项。每当他暴露在阳光下，铺天盖地的辱骂之声就会迅速遮住每一丝光亮。他也不会抱怨这样的生活。他足够清醒，知道口中的苦涩滋味，都来源于自己亲手种下的果实。

　　当问到他在圈子内关系最好的朋友是谁，Tabe陷入了短暂的思考。

　　“小智，小漠…… 不管我过得怎么样，他们都会挺关心我的。还有Miss，JY…… 其实有很多人都对我蛮好的，我非常感激他们。”

　　“但是要说最好的朋友，经常一起出去玩，像铁哥们儿那样的……应该是小狗吧。”

　　祸从口出

　　2013年10月4日，皇族与SKT会师斯台普斯中心，万千观众都在期待着这一次中韩对话。然而，尽管解说台上的三位外国友人都在预测时说出了“Royal”的名字，现实的世界线却显得非常骨感。SKT在赛场上完全摧毁了皇族的防线，3-0完成了横扫，拉开了王朝的序幕。作为失败者的Tabe，只能黯然离场。

　　将在台下和网络上迎接他们的，可能是中国电竞史上最为血腥的舆论讨伐。相比在大赛前期早早出局，皇族从最高点直线坠落的自由落体更让我们绝望。

　　在谈到三年前承受过的舆论压力时，Tabe似乎已经释然了很多：“只要是个人，在网上看到那些攻击的言论都会很难过的——但是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，大家最看重的还是你的实力。有些人是不会被喷的…… 就比如Mata，他在VG的时候经常被人说起‘单手杰斯’这个梗，但是大家不会去喷他。归根结底，是因为大家认可这个选手。”

　　只需要在百度上搜索“Tabe”这四个字母，无数论坛主题帖、媒体报道和舆论都会浮现在眼前。翻阅这些网页，其中的许多评论不堪入目，用词污秽刺眼;也有一部分尽管充满恶意，但据事分析条条是道，竟让人无法反驳。“贪财、炒作、虚伪、欺骗”，对Tabe而言，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描述。我尝试着将话筒另一端的香港人和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，但不由得会感到一些违和。

　　相比之下，我觉得没有比“祸从口出”更适合这位皇族前辅助的词汇了。从三年前到现在，他所召来的一切非议，都缘起自己的一张快嘴。S3时，Tabe曾在接受国外解说和媒体采访时曝出对于国内电竞环境的不满，以及对于职业选手收入的压抑。一时间，Reddit上的外国网友全部都在称颂Tabe的“坦诚”和“勇气”——但在国内的人们看来，这是赤裸的抱怨，触犯了我们“家丑不能外扬”的千年教条。在回国并宣布退役以后，Tabe仍然毫无收敛迹象，继续炮轰L. ACE联盟对于顶尖职业选手的限制。那段时间，他的老队友White也曾就S3奖金没有发放的问题，引起了国内舆论的关注。最终，Tabe遭到了联盟的封杀——对于当时不懂何为“留一线”的他来说，这是迟早要来的制裁。

　　“当时没有请韩国外援，队里都是中国人——所以我觉得我们是真的为了国家、为了荣誉征战的。作为职业选手，我认为我们应该能够获得更多。有很多选手(也有这样的想法)……但是他们不敢说。所以我觉得应该由我说出来。”

　　“我认为我的出发点是好的，但做事的方法不对，”Tabe继续补充，“我应该在私底下和联盟的人说，而不是在国际平台上公开这些。但在当时……我觉得我说的话是没问题的。”

　　Tabe只是中国电竞环境下成长的一个微小个体。真相是：不管是公开抗议还是私下会谈，他口中的字句都激不起千层浪花。不过至少，他的言论对百无聊赖的各界媒体和网络人士而言如同饕餮盛宴，填补了他们在休赛期的空虚。

　　三年之后，LPL选手的待遇从Tabe口中的“不堪"，已经升级到了“奢华”。在选手待遇指数级提升的背后，是资本的注入和支持，以及联赛专业度和关注度的迅速提升。显然，没有人会天真地将这些与Tabe的那些露骨的批评联系在一起。

　　我问Tabe，他是否感到自己有些生不逢时;他的回答干脆利落：“不会，我很开心，因为大家的生活都好了。能看到无状态、gogoing、五五开、PDD这些老人过得好了，我很开心。”

　　或许那些对Tabe的指控和恶言都理由充分——但至少，我愿意相信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真诚。

　　辩解无用

　　S5的“泄密事件”发生之后，Riot特别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，讨论是否要对于此事追究Tabe的责任。最终的结果：Tabe没有因此受到惩罚。尽管他向Riot展示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，但在官员微笑回答的背后，他们都对Tabe的命运心知肚明。那是他第一次登上官方的分析台，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。

　　“我认为外国的解说是优于我们的。他们经常能就选手的优缺点说出很多，而且观点非常客观，我很佩服他们，”谈到他在讲出IG战术前的真实想法，Tabe如此回答，“在分析台的第一天以后，我在Reddit上翻帖子，发现他们(外国网友)很喜欢我的评论……他们希望我能多说一些。但其实，因为英文不是我的母语，所以我也不能够特别流利地分析，所以我就想带来一些更加深入的内容。正好，因为我和克里斯关系很好，所以我就向他询问IG准备了哪些战术。当时，他告诉了我5个战术——还有一个‘秘密武器’不能说。”

　　“我也做过职业选手，所以我知道，在台上的时候我们是什么都干不了的，”说到这里时，Tabe的声音透出明显的焦躁，“……我不知道怎么解释。我真的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。我说的确实太多了。”

　　泄密事件之后，国内的舆论，包括微博上的数位LOL圈内名人都纷纷发声，讨伐Tabe。在LPL最危急的时刻流出这些敏感信息，他没有解释的余地。一夜之间——不，一小时之内——Tabe成为了中国电竞最大的罪人。

　　不到半年后，Tabe闪电般复出，加入的正是遭受他“泄密”的受害者，IG俱乐部。

　　“其实队员们和克里斯都是用玩笑的方式对待这件事的，”Tabe说，“见面的时候，他们会开玩笑地叫我‘汪精卫’，或者‘老汪’。然后在微信群里，我们还会用‘太君，前方有人马’之类的PS表情。他们都是职业选手，不会把失利的锅丢到我身上。”

　　“出了这个事后，最难受的其实是我的女朋友——毕竟我已经24，5岁了，但是她还很小。面对那种天罗地网式的谩骂……我一边要安慰她，另外一边还要平复自己内心。还有我妈妈，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。她知道我遇到这一劫了。所以后来，她也没有再问我，大家都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一样。”

　　“其实(家人)都很关心我。”如果没有仔细重听录音，我很可能不记得Tabe冷静地说出了后面这句话：“但他们也知道，如果再给我压力的话，我可能就没了。”

　　回国后不久，Tabe再次开启了直播。我询问：在经历了曾经这一切之后，面对满屏幕的谩骂之声，你有什么想法吗?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足够抗压的人?

　　他开玩笑地回答：“我只是再也不想讲英语了。”

　　坏人和泥人

　　“我可能是过得最惨的卖国贼了，”Tabe这样评价自己，带着一丝灰色幽默，“所有卖国贼都是过得很好的啊。荣华富贵。但是从这件事里，我什么都没得到。除了骂和喷，什么都没。”

　　对Tabe的看法，可以简单地归为两种。一些人认为，他是个聪明的人，敢于说出自己想法，无论目的是为了炒作、或是包装自己;而另一部分人，则会认为他的行为非常愚蠢，是一个有文化的“莽夫”——或者更生动形象一些，用Tabe自己的说法——“一个傻逼”。

　　但不管对他的智商和情商如何评价，你都不能否定一件事。至少是在电竞圈内，大部分人都已经将他视作一个“坏人”。

　　“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，我顶多就是一个不称职的解说。但是结果已经是这样了，所以那些认为我是坏人的人，我也不能再跟他们辩解什么。对于他们，我只能用自己的行动，加入一支自己产生过争议的队伍，加入IG。争取打出好成绩，让他们相信IG还是需要我的。”

　　“但老实说……这些我也做不到。”他的语气仍然平静。

　　从5年前，走下飞机的那一刻起，Tabe就梦想着成为一位职业选手：赢得荣誉，赢得金钱，赢得尊重。从荣誉的角度来说，他或许已经足够成功：没有多少职业选手能够做到站上世界最高的舞台，即使获得的是最为残酷的亚军。金钱方面，旁观者难以衡量——但至少他现在的生活远算不上落魄。

　　而在争取尊重的战斗中，他一败涂地。因为错误的场合，因为不幸的时机，因为没有领会“祸从口出”的道理。相比“坏人”，或许他更像是一个“泥人”：他的性格和故事就像泥人一样，由人们随意捏造，随意弯曲，随意践踏。没有人会同情泥人，因为在大家眼中，泥人没有尊严。

　　但作为一个“坏人”来说，Tabe还算得上幸运。他还是一位职业选手，还在玩着自己热爱的游戏。况且，他还有一样过人的天赋。

　　“只要我一唱歌，那些喷我的人就会说：‘啥也不说了，老汪唱歌还是很好听的’。”

　　说不定，这就是对“祸从口出”的补偿。